1、我中学的时候背过一首米沃什的诗，最后一句是，“眼泪，眼泪/但是，我们后来才哭，在光天化日之下，决不在那个时候 ”。这句话影响了我很久，所有的眼泪和所有的纪念，都应该决不在那个时候才发生。
2、我不太想得起他，很久了。去年年底，我去采访一个内地男明星C，一个被很多他的熟人认为和他很像的男明星。我并没有努力要从C身上看到关于他的什么相似点——我觉得这毫无意义，这种认识对彼此都不尊重。然而那个时刻——C与其他人，拥抱，接过生日礼物，佯装惊喜，然后回报以吻面礼，啪啪，左右两下——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就来了。
3、忽然就想到，那个时候的他，也是这般，招蜂引蝶着的吧。应该比他更狂狷，更有那种“受欢迎”的自信和笃定。每一个和他拥抱过的人，都该自认三生有幸——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4、直男间的亲密关系大约只有三种：小弟、大哥，同伙。而他无论对男女，只建立一种关系：倾慕——你必倾慕于我。只接受这一种投诚，只需要这种关系，其他都不要。
5、也许他也倾慕过他人。然而他的倾慕像那个吃金币的游戏，他沿途所遇到的，必将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滋养他的养分。如果吃不掉的，那么，“你必须宠我”——像黄霑与白雪仙。
6、那或许和性向有所关系。异性恋——我喜欢有强壮臂肌的男人，但不必把自己练成那样。我喜欢能穿进那条花裙子的女孩，但不必把自己塞进去。而同性会不会不一样？我要有那样的臂肌，我要穿进那条裙子。占有、嫉妒、竞争……爱的复杂与多疑，才会激发那种对于“倾慕”无止境的需求，任何靠经历靠义气靠兴趣得来的关系都不可靠，唯有倾慕才最可靠。
7、倾慕是一种吞噬，也是最彻底的投诚，哪怕身体背叛了也无所谓。倾慕交出了所有潜意识里的自卑与不安，是一个人的来处。
他将不安聚拢，点燃。
业便如雪溶。
8、所以《芳华绝代》的确是属于他的歌，signature一般的句子，“收你做我的迷”。
9、他死后，魏绍恩写，“张国荣没有弄清楚，这个人间传说并不是他的私有财产，而是很多人花掉好多心血的集体成果是公众仰望的aspiring force。他没有权一厢情愿为这传说选择了那么暴戾的一个结束。他没有权随意在这传说划上句号而假装成一个很坏的愚人节笑语。”当时看不懂，又粉丝心切，觉得一切都是他挣得的和该得的，何以这不是他的私有财产？
10、好久以后，才明白，原来真的不容易，发生几率太过偶然，超出“魅力”两个字可解释的范畴。这种aspiring force关系的达成，需要明星本身有这种渴求，也需要这种渴求被大众接受得到，还需要大众接受他的这种渴求。期间环节缺一不可——甚至，和社会发展阶段也有关系，那大概需要一个社会在20岁的时候，蒸蒸日上，无限日好，且还未完全褪去天真，愿意以被吞噬来完善自己。这也是一种排他的关系，一段时间内，大众只能和一位明星签署这样的协议。
11、小众偶像有小众偶像的好处，我承认。但被几十万人几千万人爱过的偶像，和被几千几万人爱过的偶像是不一样的。他与梅艳芳的《芳华绝代》舞台版，多么潦草，毫无排练，纯靠一些不需要设计的轻车熟路撑起全场。然而与何韵诗与黄耀明的《芳华绝代》比起来，那些轻车熟路的潦草都成了优点——征服从不用多费吹灰之力。
12、那一刻，他脸上有被千军万马爱过的痕迹。有让无数人夜不能寐的痕迹。
13、尊重、理解、崇拜、仰望、倾慕……对这些词的排序不同，所反映的人生观不同。如果渴望得到的是尊重和理解，那么他对世界的态度应该是平和的，多么君子，以为接近尚有可能。而渴望被倾慕则不是，心内对世界多失望，无所谓共鸣，只在乎杀戮和征服。不为我倾慕的我不要。凶极了，狠极了，郎心似铁。
14、他的一生具体到事情上，理性极了。他喜欢“成熟、雕琢、闪耀生光的”女孩，自己亦毫不犹豫的迈进这“成熟、雕琢、闪耀生光”之河。然而他的目标，却是奔赴太阳。这大约像科学家造火箭，在无穷的数据和推演之上，以狂热为驱动，奔赴一个迢迢不可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