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了我没有真切地看过一回月亮。
这个季节里是庄稼人最繁忙的时候，苦累一天后心情差极了，觉得赏月这样的事情只属于文人雅士，或者那些情趣饱满的城市人。
每年总是匆匆自农田归家后草草地吃过晚饭，然后热身子躺在冷炕皮上，消解秋收带来的疲劳。
而你总是在收拾完了锅灶后等着月亮升起来，然后把亲手制作的月饼以及家里准备的各种水果剜成犬齿似的牙子献在月下——朴实、朴素而又不失虔诚和真挚。
这个秋天，我暂时逃离了自己的村庄，在一个文化单位干我想干的一些事，家里的农活都扔给了你，老人和孩子也扔给了你。
中秋那天，我突然记起，好多年了我都没有认真地、好好地、专心致志地赏过一回月，看着你疲惫的容颜，我说今年我陪你一起看月亮。
你捋起一绺自落满灰尘的头巾里泻下的长发，对我微微一笑。
我看见你那绺发丝里已经掺杂了几丝白发。在春耕夏耘的辛劳中我们把时间忘记了，时间没有忘记我们，倏忽之间我们已经人到中年。
我说你也有白发了。你淡然一笑对我说，你的白发都这么多了，我如果不长几根陪陪你，不就是老妖精了？
是啊！那天理发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黑发不胜白发的欺凌，悄悄地藏在下面不敢喧哗，而且额头上的沟壑也被岁月夸张得厉害。
我理解岁月的刻薄，这不是早生华发，而是应该生出白发了的时候了。
那个灿烂如花的理发女孩浑身都抖擞着青春的诱惑，她善意地劝我染染发，我说岁月是无法染绿的，任它去吧！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奋斗着，努力地想改变自己，为你赢得一种稍微乐观一点的生活境况，我夜猫子一样把自己囚在家中读书写作，把大堆大堆的活生推到你的身上，累极了你也埋怨过我，而大多时候你还是牺牲了自己的休息，给我充足的时间了却我的那份心愿。
我是书本的情侣和文字的奴仆，我是它们熬老的，老的舒心也快意。
而成全我和书本文字姻缘的就是你，我多想像六七月的阳光一样，给你一些热烈，给你一些幸福，辉映你的灿烂，然而我目前还不能，也许将来也不会，如果这样我的心将会永远的伴着一份刻骨铭心的疼痛。
在月亮还没有升起的那个时段，你像往年一样精心的用小刀剜着一个圆圆的西瓜。
看着你剜瓜牙的姿势，心里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夫妻也许是前世的一颗傻瓜，他们不分阴阳、不分彼此，把心血、把骨肉、把经脉、把感情都揉和成一种无与伦比的甜蜜和希望，他们发愿来世做一回夫妻。
上帝嫉妒完美，从他们产生这个想法起，就用一把无形的利刃——像你剜开一枚瓜，把他们计划的完美爱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然后他们糊里糊涂从各自的轮回里来到这个世界，经历感情的磨砺和相思相恋的煎熬。
这两半曾经浑然一体的物事，经历了红尘地风雨淘洗，带着上帝剜刻的刀痕，流着浓稠酸涩的相思血泪相逢、相知、相爱、相伴到老，这已经是很完美的一种结果了。
这些犬齿似的残痕，只有通过时间、感情、亲情的深化才能慢慢地的吻合。
当达到吻合的那一天，我们已经掏净了内心里所有的集存，已然老去。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和人存在的无奈，我们无法改变上帝的想法，只能顺应自然。
另一种结果与此迥然不同，被上帝切开的那两瓣瓜，在滚滚红尘里永世不得弥合，演绎成世间最悲情的故事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这样想来我和你还算上帝比较垂青的人了，我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当我的思考在进行时，月的余辉已经从土夯的院墙上散发出来，随着我的注目，一眉清秀已然露出墙头，我和你以少有的默契开始了一个隆重的仪式——给今夕这枚圆月献上最虔诚的礼物。
到了这样的时代，科学技术以日新月异的成果颠覆着农耕文化最后的遗存，农业时代保留下来的许多节日日趋被西方文明侵蚀，以农业成果感恩自然，答谢自然只有在古老的乡村里才能看到。
此时此刻，被月光沐浴和笼罩成为我今生最大的荣耀和幸福。
我把一个油漆斑驳的老式炕桌搬来放在院子的中央，你把各式水果和月饼放在桌子上，挖了一碗小麦作为香炉，然后以端庄的姿态燃了香、叩了头。
你没有说话，我知道你的祈愿一定是合家团圆、幸福安康！
做完了这些事，月已经升过了院墙，明净得像用水磨洗洁净的一枚玉片，天在月的光明里显得格外的湛蓝——这就是2012年中秋夜的月，清得让我藏不住一丝阴霾，亮得让我遮不住一点邪念。
你说，不知我们的丫头怎样过节？能不能吃到月饼？
我说，这么好的时代，她一定过得比我和你好。只是我们过得古典，她们过得浪漫；我们过得简朴，她们过得奢华。
你絮絮叨叨地说，好出门莫如歹在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娃娃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女儿啊！
你总是这样的，作为母亲，不管我用善意的谎言或者确凿的真诚给你解释，你都不会放心的。闲了你就记起了在外漂泊的女儿。
月从蓝天的幕布上从容悠闲地移动着，不急也不燥。
而你总是在田间地头和锅台灶房忙碌穿行。
月以她的沉稳从容赢得了永恒，一个农妇在匆忙里收获了什么？
男怕入错门，女怕嫁错人。
嫁给我注定了你一生的贫贱，你埋怨过我，但没有背弃过我。
恨过我，更多的是爱着我。
从认识我那天起，你没有对我说过一个“爱”字，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照样不会从你那里得到一个“爱”字。
所以，当我听到那样的话时，心中就有了一种等同于浅薄的嫉妒。
“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
尤其那种深沉到无以复加的爱。
你不说反而显出了爱的弥足珍贵，爱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我想即使你调动所有的文字，也说不清一个爱字的深深蕴含。
中秋的月亮是那样的大而且圆，为什么一年中只有今夕的月如此的硕大浑圆，如此的清明亮丽？
为什么多年来我们总是有意地错过和无意地耽搁了赏月？
我们怎么不知道坐在月下“灵槎拟约同携手”，“平分秋色一轮满”？同赏这“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的明月呢？
因为我们是农民，大堆大堆的活生等在我们的时间里，我们已经麻木，连感情也被岁月的苦难灌醉，感觉的触须结满了老茧。
此时此刻“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这样豪奢的祈愿只是想想而已，真正的生活里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的理解，让我们把心揉和在一起擦拭今夕这枚圆圆的明月。
你的电话突然响起，我听见你激动的喊了两声：菲子。菲子。
我知道一定是女儿的电话。
孩子已经大了，她也知道在这样一个合家同庆的夜晚给我们带来一声问候。
你很激动，声音颤抖的和女儿对话，我知道此时你的眼里一定盛满了热泪。
你重复的叮嘱有些让人生厌，但都是真情关怀。
后来你把电话给了我，独自在一边拭泪发呆。
女儿说了许多让我们注意身体的话，我们只好依依不舍的挂了机。
你叫来写完作业的儿子，我们就着这如水的清辉吃了瓜、水果和月饼，女儿的声音，儿子的调皮都在在今夕的月华里萦绕流转，我觉得尽管我们很清贫，但是我们还是很幸福的。
因为贫困和幸福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今夜月亮真美！
我将揣着这轮月亮，洗涤心中世俗的尘埃，宁静下来，好好地读读人生，读读你啦！
你是我心中的月亮，永远不会暗淡。
2012年10月16日草就
唐仪天丨甘肃省作协会员，高级文学创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