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大寿，我和妹妹相约回深泽老家去为她老人家祝寿。
妹妹刚从海南回来。一见面，就甜腻腻地笑着对我说：“姐，看我给你带啥回来了？给！”
我一看，心一颤，却假装不在意地说：“带这个干嘛？我正闹牙疼呢，不敢吃。”
她也不管我敢吃不敢吃，只管一股脑儿地往我手里塞。一个，两个，三个……
她塞给我的，是番石榴。
我童年时曾在湛江跟着大舅生活，离开后，常常莫名怀念番石榴那别样的滋味。
那一年，在南海舰队工作的三舅回家来探亲，给我背回来几个番石榴。他边往我手里塞，边不解地问：“怎么就喜欢吃这个？”
弟弟抢过一个，咬一口，立刻吐了出来，夸张地大叫着：“哎呀，一股臭蒿子味儿！还有，这籽儿跟这肉儿，糊里糊涂搅在一起，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呸呸！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水果呀？”
三舅大笑着，冲弟弟说：“你说怪不？就有人待见这股臭蒿子味儿！”
我在他们的嘲笑中自顾自地吃着我的“臭蒿子”味儿的番石榴，美美地解着我“舌尖上的乡愁”。
后来有了网购，我买起番石榴来就方便多了。可三舅每次回家依然会给我带。我说：“别带了舅，挺沉的。我可以在淘宝上买。”三舅不以为然地说：“淘宝上可不能一个一个地挑啊！你看这番石榴，个儿多大！熟得多好！”
三舅几乎每年都要回到我母亲身边住上一阵子。快嘴的邻居曾问我弟媳妇：“你们这个三舅怎么总住姐姐家呀？一住就是几个月、小半年儿的。真稀罕，真没见过这样的弟弟！”我弟媳妇说：“我们三妗子走得早，三舅的两个闺女都上班，忙。三舅不喜欢清静，愿意跟家里人在一堆儿热闹着。”
俺娘和俺舅，人家姐弟俩，那是真亲呀！两人坐在一起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漫聊小时候的乐子事儿——虽说他们小时候日子过得特别苦。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聊得那么欢，我常暗自激励自己：我和我弟弟，也要有这样的晚年哦！
三舅和弟弟既像父子又像兄弟。两人都贪杯，默契地为对方打掩护。只要我母亲一冲他弟弟怒吼，我弟弟立刻说“他喝的是水！”只要我弟媳妇一冲我弟弟怒吼，我三舅立刻说“他喝的不是酒！”——我都看穿他们了，但我不吭声，笑嘻嘻地坐在一边吃番石榴。
2017年11月，三舅做了个腹腔手术。手术很成功，我和弟弟都庆幸不已。可突然有一天，表妹打来电话，说三舅出现了手术并发症，情况非常不妙！
我和弟弟、弟媳连忙分头飞往湛江。
在ICU，我们见到插了满身管子的三舅。
弟弟叫了一声“三舅”，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在旁边已是泣不成声。
我攥着三舅浮肿的手，跟他说：“舅，你看你多不够意思，人家这么大老远来了，你怎么也得给人家买几个番石榴吧？快好起来呀舅！我要吃你为我挑的番石榴！”
昏迷中的三舅分明听懂了我的话，拼命攥着我的手。因为攥得太紧，我无名指上戴的戒指硌得中指和小指生疼。我知道三舅在说：我多想亲自去给我的外甥女挑个儿大、熟透的番石榴啊！
我们终是没能留住三舅。他去与我三舅母团圆了……
趁着妹妹出门的当儿，我咬了一口番石榴。“怎么就喜欢吃这个？”三舅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来。我的眼泪扑簌簌掉在了番石榴上。
头一遭，我感到番石榴并不那么好吃。不是番石榴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不是我的牙的问题，是我的心的问题。我童年吃的番石榴，是大舅的番石榴，后来吃的番石榴，是三舅的番石榴。一个在姥姥家长大的孩子，一个把舅舅们当成父亲的孩子，她吃的番石榴上，覆满了微妙难言的丰饶故事。而当故事里的人渐次走远，当盛着生动心跳的胸腔被掏空，当番石榴仅仅作为一种水果被捧起，它便不可阻挡地流失了先前的佳妙滋味……
“给你三舅打个电话吧！今天就缺他了。”戴着生日皇冠的母亲对我说——她至今不知道她亲爱的三弟已远去，再不可能回来陪她一住小半年儿。（张丽钧，作家，现居唐山）
（燕赵都市报 张丽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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