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100年，也就是汉武帝天汉元年，天朝要派人去匈奴出差。
那年头，大汉与匈奴撕得很凶，一会打，一会谈，还经常互使阴招，比方说扣留对方使团。谁要是被派到对面去出差，基本有去无回，相当悲催。
总的来说，这届匈奴不行，人也没天朝多，连着被扣了十几批外交精英后，先认怂了，一次性送回了扣留多年的汉朝使团。
这就是大汉人民的老朋友了。于是汉武帝下旨送还匈奴使团，还精心挑选了一个政治合格、业务过硬的年轻干部当特使，授予正师级中郎将军衔，率团执行这次任务。
这个刚满四十岁的年轻人，就叫苏武。
差事办得挺顺利。匈奴的老大且鞮单于好吃好喝招待完，还准备派人护送苏团长一行归国。恰在这时，蛮子内部闹起来了，一帮人密谋绑架单于的老母弃暗投明，归顺大汉。
行动的核心要点，就是要跟汉朝使团取得联系，有官方背书，底气更足。
苏武的副手，一个叫张胜的小盆友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这是好事，犯我强汉者，虽远必绑架。于是他瞒着苏武跟密谋者扯上了关系。
结果无悬念——绑架行动一露头就被镇压得惨不忍睹，落网疑犯分分钟就供出了汉朝外交官张胜：这家伙不但知道绑架计划，还开了支票，给恐怖分子提供资金支持。
单于毛了。
二
悲催的苏团长，跟这事没半毛钱关系，就因为手下出了个爱国贼，再也走不了了。
他自杀了两次。第一次是绑架失败的时候，张胜知道瞒不住了，主动向领导坦白；苏武经验丰富啊，一听就知道妈蛋了，全得玩完，与其被捕受辱，不如自己了断；
结果被左右给拉住了，没死成。
第二次是过堂的时候，趁人不备又抹脖子，当场休克过去。主审官叫卫律，是汉朝降将，跟苏武多少有点交情，赶忙骑马找来医生，好不容易才救活他。
救活了接着审。卫长官说坦白从宽，抗拒砍翻；一度表现得比谁都爱国的张胜小盆友当场吓尿，第一个宣布投降。这不奇怪，从古到今，键盘侠都这德行。
可苏武是块硬骨头啊：
卫律你个叛徒，叛变也就罢了，就该对匈奴负责啊，现在两国实力对比这么悬殊，你弄死了我，匈奴就得完蛋。丫不但是叛徒，还特么是SB，我就纳了闷了，匈奴人怎么就把你当个宝？
甫志高被骂得一脸唾沫，回去报告了上峰。单于一听，居然像撩妹一样来了兴致：那就玩会呗，看谁玩死谁。
于是在西域的漫天大雪中，苏武被扔进了一个大地窖，断水断粮，自生自灭。
三
越是这样，苏武越不想死。他抓雪团当面团吃，还和着御寒用的羊毛毡一起吃，比爬雪山的红军还强悍；
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死。
单于一看厉害啊牙擦苏，加点量行不？一脚就把苏武踢到了北海边：丫放羊去吧，只要公羊怀孕生了宝宝，你就可以回国了。
这个北海，当然是贝加尔湖。光听李健的歌你会被误导，忘了它位于荒凉的西伯利亚腹地，2100年前风景固然也适合撩妹，但你和妹，都得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冷死。
苏武在湖畔住了19年。惨到哪个地步呢？他把老鼠存的粮食都偷吃得差不多了，手里那杆大汉使节专用的符节，牛毛旌尾都掉光了，就剩一根光杆，天天攥在手里装逼。
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这歌真是唱到点儿上了：苏武受的苦，只有胡天飞雪和南飞候鸟可以见证。
某一年，单于又派了一个甫志高来劝降，这个人叫李陵。
四
李陵是谁？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诗你们都很熟悉了，说的是汉文帝时的飞将军李广，跟匈奴人怼了一辈子，很牛的一个人物。
李陵就是李广的孙子。很早就当了御前侍卫，因为精通骑射，后来汉武帝又封了他一个骑兵上校干干，只要自己不作，前途是很光明地。
年少得志，哪有不作的道理。天汉二年，也就是苏武被扣的第二年，天朝出兵攻打匈奴，本来李陵是运输队长，负责给大部队提供后勤辎重，不用到第一线去玩命；
可他是李广的孙子啊，哪甘心当配角，强烈要求带五千人当尖刀连，杀进去对单于实施斩首行动。战马不够使，他就连马都不要。
武帝居然同意了，也不去想想这计划有多么的冒失。
五千个没有马的骑兵，在今天蒙古国境内的一片荒山野岭，悲催的撞上了匈奴8万主力。李陵比马谡能打啊，生生怼掉了1万多匈奴骑兵；
最后在离天朝控制区还有100多里地的时候，被彻底围死了，弹尽粮绝。舍命拼出来这么好的一个战机，只要援军赶到，就能包了匈奴人的饺子；
可援军终究没来。李陵和他的部下，白当了一回诱饵。
跟历史上许多英雄不一样，他在绝境中选择了投降。
五
其实在汉唐，前线将领在打了败仗又跑不脱的情况下，投降敌方的事儿不少见，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糗事。最典型的例子你们知道的，关二爷。
关键在于投降后你有没有身在曹营心在汉。
所以刚知道李陵投降的时候，汉武帝还召见了他的妻儿老小，着实抚慰了一番。毕竟你家那位也算尽了力，才五千步兵就干死了对方上万骑兵，投降也不丢人，回来还得重用。
真的很有今天超级大国的风范哦，各方面都像：除了慰问家属，武帝还派了个叫公孙敖的人带特战分队去匈奴，拯救大兵李陵。
这个公孙敖，跟李陵的爷爷李广是战友，当年各率一万骑兵打匈奴，人家打得有声有色，就他闹得灰头土脸，跟李广的关系，自然是不对付的。
他压根没想认真办这差。一到匈奴地界他就听当地人说，有个汉朝投降过来的将军，姓李，很受单于赏识，这会儿正帮着人家练兵呢。
公孙敖一听立马掉头回家，跟老大说别救了，这人哪是投降啊，整个特么叛变了。
武帝这人，固然雄才大略，但中国历史上凡是这种人物都有个毛病：多疑。他连基本的核实工作都懒得做，直接把李家人杀了个精光。龙城飞将之家，就这么给灭了族。
六
其实那个帮匈奴练兵的李将军，名叫李预，是个边防据点守备司令，软蛋得很，敌人一到还没怎么打就降了。丫卖力练兵的时候，李陵正琢磨着怎么逃回去呢。
这下不用逃了。亲人全没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回去干嘛？他爱天朝，可天朝是否爱他？
所以，当李陵坐在贝加尔湖畔面对苏武的时候，心情不知道有多复杂。
苏武当然知道李陵的心事，但他是外交官，心里再怎么同情你，嘴上也不能有一句软话。所以他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要我投降，就弄死我吧，拜托别再BB了。
李陵是哭着走的。走了以后，还牵挂着苏武辛辛苦苦养的羊被人偷光光，以后生计该咋办，于是叫匈奴老婆送了几十头羊过去，还不敢以自己的名义，怕人嫌脏。
春去秋来，19年过去了，汉武帝和且鞮单于都挂了，两国关系开始正常化。天朝这边发现苏武竟然还活着，于是启动了老兵归国行动。去时年富力强、眼下年届花甲的白胡子老头苏武，终于要回家了。
临走前，李陵又赶到贝加尔湖畔为他送行，酒酣耳热之际献唱了一首原创，歌名简直像是穿越到了信乐团，叫做《别歌》：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我好羡慕你，可你叫我怎么回去。
七
苏武归国，享受了极高的荣誉和待遇，活到了80岁。李陵呢？终身留在匈奴。其间曾率3万骑兵与汉军作战，毫无战绩。以他的本事，这实在可疑。
然而没有人告诉我们答案了。汉昭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苏武走后的第8年，李陵悄悄病死在匈奴的土地上。
老兵的坟墓，两千年来无迹可寻，只有漫山的野花和原野的清风，年复一年为他唱着挽歌。
汉武帝在李陵家人身上泄火的时候，满朝文武一片点赞，唯独有个国家天文台长兼党史办主任跳出来给差评：我了解李陵，他不会当叛徒；
话音一落，台长兼主任就被下了大狱，秒变屈辱的公公。
这个人叫司马迁。没有他，我们可能都不知道历史上还曾有过李陵这样一个人。当然，没有李陵，甚至连史记这本书都可能没法出现。
古今多少事，叫人怎么付笑谈中。
李陵与苏武，分处两个极端，却出现在历史的同一个片断，彼此还发生着这么深沉的交集，这实在是历史送给我们的一份厚礼，因为可以让我们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个人与国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八
大汉帝国，真是一个很奇特的超级大国。
有时候它的胸怀不但广阔，而且温暖，哪怕苏武凭空失联19年，只要知道你还活着，那就一定要接你回来；
什么甄别啊政审的统统见鬼去，你要真有问题，还能混到贝加尔湖牧羊人那么惨？就凭这个，你就是国家的英雄。
但有时候，它又冷酷得眼里不揉一颗沙子，就像李陵，除了没自杀，已经不知道该怎样为国效力了；
可说你有事你就是有事，哪怕远隔万里关山，也仍然能被祖国和人民共同编织的噩梦惊醒，背脊冒出阵阵寒意。
身在这样一个伟大而奇特的帝国，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由自主。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在天子一念之间，全凭运气。
李陵死后才80来年，这么牛的帝国就终结了在王莽手里。又过了十几年，光武帝刘秀恢复了秩序，表示要总结教训，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
可他心目中的复兴，不过是秦时明月、汉时雄关这种辉煌的表象，不过是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这种霸道的口号。他不可能搞懂这样一个道理：
国家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你得先爱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才能让他们来爱这个国家，绝不是相反；
只要他们努力爱过这个国，那么战死也好，投降也罢，逝去也好，活着也罢，匈奴天竺也好，高丽缅甸也罢，19年也好，59年也罢，你都必须干一件事：
以国家的名义带人回家。还要给人足够的荣耀。
不然哪叫复兴，只能叫复制，复制史书上那些匆匆来去的帝国与王朝。
文/糠糠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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