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障碍”时有障碍
何谓说“‘障碍’时有障碍”？我们还是先看看词典给“障碍”一词的解释。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以下简称《现汉》）“障碍”的释义是：
1.动词“挡住道路，使不能顺利通过；阻碍”。仅仅举了一个例子，即“障碍物”。
2.名词“阻挡前进的东西”。举了两个例子，它们是：“排除障碍”和“扫清障碍”。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以下简称《现规》）“障碍”的释义是：
1.动词“挡住而阻碍顺利通过”。也只举了一个例子，即“路上的乱石障碍着车辆顺利前进”。
2.名词“起阻碍作用的东西”。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按照基本义举的，即“清除高速公路上的障碍”。另一个是按照比喻引申出来的意义举的，即“骄傲自满会成为你进步的障碍”。
看过两本词典给“障碍”所做动词义项上的释义，我不禁产生了一些疑惑：前一本词典为什么只举一个三音节的名词作为例子，难道就没有短语或句子可以举吗？后一本词典倒是举了句子做例子，可是怎么读起来感觉很陌生，似乎今天听不到这么说的。
这是否可以是说“‘障碍’时有障碍”呀？
问题出在哪里呢？下面我们试做一下讨论和分析：
《说文》收了“障”“碍”两字，且均作出解释：“障，隔也。”可见本义是阻隔，使事物分离。“碍，止也。”也表明本义是阻挡，使事物不能靠近。
到了后代，两字同义联合有了双音节词“障碍”。较早“障”“碍”连用的材料，我们看到的是唐·元稹《哭子》诗之四：“彼此业缘多障碍，不知还得见儿无？”唐·裴铏《传奇·聂隐娘》：“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
从表达意思的角度上看，说的都是存在或不存在阻隔：“彼此业缘多障碍”，即彼此情缘多有什么从中作梗，也就是说命运不济；“……度其门隙，无有障碍”，即从关掩着的门的隙缝观察，没有看到有什么可能影响他们的情况。从语法角度看，在两个句子当中，“障碍”虽然都可视作宾语成分，但是，动词和名词都有宾语功能，仅从作宾语方面，不能说明“障碍”是动词还是名词。词性只能是一个时代的语言系统中词与词之间的关系的概括总结。在这里，我们只要理解了古人的意思，感觉到唐代人就是这么用“障碍”一词的，也就算没有理解上的障碍了，至于词性问题可以不多去考虑。
到了现代汉语阶段，“障碍”一词早已成为一个常用的词，其语法特点完全可以通过鲜活的语言材料进行分析和总结。
前面的问题是因词典所举“障碍”一词的动词用例而起，那么，下面就来看看现代汉语“障碍”用作动词的实际情况。从现代汉语语料库搜得数例，摘录于下：
①习气若深厚，则障碍了清净心，障碍了智慧，障碍了德能，障碍了学习。（李叔同：《弘一法师全集》）
②这说明害怕艰苦，追求安适，是怎样障碍着我们的事业。（魏巍：《壮行集·做新型的知识分子（四）》）
③一切障碍我们前进的力量都将被击碎。（魏巍：《开辟中国的黄金时代》）
④革命即推翻旧的统治阶级的统治，及其所代表的障碍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李聪聋：《中国革命问题讲话》）
⑤这种封建农奴制的存在，当然是要障碍资本主义的发展的。（邓初民：《世界民主政治的新趋势》）
这几个例子，“障碍”都带有宾语，视作动词确定无疑。不仅是带宾语，有的例子中，也有带时态助词“了”或“着”的，还有带状语成分的。这些例子，读起来不是没有陌生的感觉，但是，如果联系例句的内容，联系它们都产生于上个世纪30-50年代的时代背景，我们很快也就明白了之所以听来不够顺耳的原因了，那就是这属于几十年前的说法了。语言也是在发展变化的，“障碍”完全的动词特点，今天基本上看不到了，这正是语言变化发展的一个明显的例证。
语言会发展变化，但是，语言的发展变化又是比较缓慢的，不会断崖式地说变就变，并且变得那么彻底，没有一点原来用法的痕迹遗留下来。让我们再分析一下当前“障碍”作动词用的语言事实，看看它的语言环境表现。
运动场上的运动项目有“障碍跑”“障碍游泳”等比赛项目。从运动项目概念角度来说，人们都知道“障碍”比赛指的是在运动员跑的道路上，或者游泳的水里面设置了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物，不同于没有障碍物的比赛。虽然理解概念没有问题，可是这个竞赛名称是怎么来的，还是要从语言学的角度做出解释。
“障碍跑”和“障碍游泳”是“障碍跑步比赛”和“障碍游泳比赛”的压缩表达形式。在“障碍跑步比赛”里面，“比赛”是中心语，“障碍”“跑步”是两层定语；在“障碍游泳比赛”里面，“比赛”是中心语，“障碍”“游泳”也是两层定语。“跑步”和“游泳”都是动词，不需要讨论。“障碍”是名词还是动词呢？这里就不得不认真分析一下了。
如果是名词，“障碍跑步比赛”“障碍游泳比赛”可以扩展为“设置障碍跑步比赛”“设置障碍游泳比赛”。但是，语言压缩表达形式，一般都是尽量保留动词成分，而不是保留名词成分的。因此，按理应产生“设障跑”“设障游泳”的运动项目名称，而不是“障碍跑”“障碍游泳”。
我们认为“障碍”只能是动词，“障碍跑”“障碍游泳”应分别来自“障碍运动员跑步比赛”“障碍运动员游泳比赛”。“障碍”带宾语，今天听起来确实感觉不顺耳，可是如果我们再读一下上面列举的例①～⑤的语句，就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了。障碍运动比赛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有资料表明，1900年第2届奥运会就设立起了“障碍跑”项目。在这个时期，以至往后再延续五六十年，现代汉语动词“障碍”带宾语仍然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用法，在这个时期，产生“障碍运动员跑步比赛”“障碍运动员游泳比赛”的表达，进而压缩出现“障碍跑”“障碍游泳”，难道不就是自然而然的吗？
“障碍跑”“障碍游泳”等固定语言表达形式和它们的动词语法特征，今天以至将来，都会随着体育运动会一直保留下去。
如果再细心观察仔细分析，我们就会发现“障碍”的动词特征并不仅仅在体育运动项目的称谓里面存在，其实在很多固定的、带有专业性质的语言表达形式里，“障碍”也应该按照动词来理解的。
比如在医疗领域常见的“视力障碍”“精神障碍”“意识障碍”“骨髓功能障碍”“睡眠障碍”“细胞代谢障碍”等等，说的都是某种现象，可以理解为“障碍了视力的现象”“障碍了精神的现象”……这些固定的专业性很强的表达，“障碍”一词之前的成分，都是语义上的受事成分。“视力障碍”不能解释为“视力的障碍物”，“精神障碍”也不能解释为“精神的障碍物”，因为产生这类病症，并不存在任何障碍物，仅仅是某种原因阻挡了正常的视力行为和精神活动。医学上对“精神障碍”的简单解释就是：因脑与躯体疾病而引起继发性脑代谢紊乱。“障碍”保留本初的阻隔、阻挡的意思应该是没有异议的。
今天，说“障碍”时是有障碍，但是，问题发生在“障碍”一词的动词用法和一些固定语言表达形式中动词意义的保留上面。《现汉》举的“障碍物”一词,其中“障碍”肯定是动词性的成分，“障碍物”即“障碍某对象变化行动之物”。《现规》举的例句是带着宾语的“障碍”。两部词典都表明“障碍”的动词属性，虽然不能算错，但是，如能考虑到“障碍”一词在当今语言生活中的表现，或者不举动词例子；或者援引现成例句、固定短语，这样对使用词典的人来说，感觉上面的障碍也就能够排除了，岂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