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演义》里，陶谦是个谦谦君子。

应该说，这段故事大体上还是符合历史发展脉络的。但是因为罗贯中“尊刘贬曹”的立场，有几个关键性的内容，在《三国演义》中都被篡改或者说歪曲了。这就导致产生了很多误会，归纳起来，有这样三个主要的问题：一是陶谦本人在历史上的真实情况如何？是不是像小说中描述的那样“忠厚”和“谦谦君子”？二是引发曹操兴兵报仇的“口实”——曹操父亲曹嵩遇害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第三，刘备最后成为徐州牧，是不是陶谦主动“让贤”的结果？这些问题涉及到了汉末徐州地区政治生态，关乎刘备早期生涯关键性的内容。接下来，针对这三个问题，本文就来做一辨析，以求抛砖引玉。

一、陶谦真的是谦谦君子，甚至是一个软弱的老好人吗？

陶谦的前半生曾经两次出征凉州，很多时间都是在军旅中度过的。在凉州的时候他主要和强悍的羌胡作战，颇有战功，应该说是一个较为勇武的人。陶谦的脾气似乎也不太好，在凉州征讨叛乱期间，对自己的上司车骑将军张温颇为不服，有次还在宴会上当众羞辱张温，从这里看的出来陶谦其实是个刺头式人物，谈不上什么“谦谦君子德”。陶谦这次得罪上司张温，差点招致报复，幸好有人出来替他说情，加上张温这次也比较豁达，陶谦这才免于受罚。但是陶谦并没有吸取教训，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再见到张温时也没好话。张温拿他没办法，也只能说“陶谦这人真是脑子有病，还病的不轻”（温曰：“恭祖痴病尚未除邪？”），从张温对陶谦的评价来看，我们也能对陶谦“爱搞事”的性格略知一二了。

结束了在凉州的军旅生涯，陶谦的下一个舞台就是徐州。中平六年（189年），因为青徐兖黄巾再起。东汉朝廷让刘岱、焦和以及陶谦分别出刺兖州、青州和徐州。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刘岱是明确由董卓所任命的，焦和与陶谦的情况则没有明确记载，但是以这三人的出刺时间和地点来看，极有可能也是来自于董卓的任命。和其他的关东诸侯不同，陶谦虽然有助兵朱儁的举动，但是他是没有亲自举兵讨伐董卓的，这和刘岱，焦和极为坚决的讨董态度是有所区别的。随后的事情可能更能说明问题，

《三国志·陶谦传》记载：

“董卓之乱，州郡起兵，天子都长安，四方断绝，谦遣使间行致贡献，迁安东将军、徐州牧，封溧阳侯。”

陶谦主动致敬贡献董卓手下李傕郭汜控制的汉廷，表达了一种支持的态度，并由此升为安东将军，从徐州刺史成为独宰一方的徐州牧。

陶谦的徐州刺史很可能是由董卓任命的

陶谦在徐州主政期间，主要的依靠力量是来自老家丹阳的“丹阳兵”。这一点和益州牧刘焉依靠“东州兵”的情况颇有相似之处。陶谦利用这支较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压制徐州本地豪强。这就导致陶谦和糜竺、陈登为代表的豪强势力关系紧张。应该说，陶谦在徐州的为政，为了打压本地豪强，亲信小人而疏远忠直，直接造成了徐州形势的混乱。

《三国志·陶谦传》记载：

“而谦背道任情，广陵太守琅邪赵昱，徐方名士也，以忠直见疏；曹宏等,谗慝小人也，谦亲任之。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由是渐乱。”

这一点和《三国演义》中，陶谦勤政爱民的形象，相去甚远。

另外，陶谦在《三国演义》里不仅勤政爱民，还是一个老好人，甚至好的有些软弱。其实这也和正史中的陶谦性格大相径庭。当时徐州治所下邳有一个叫阙宣的人，这个人在汉末的存在感本身并不强，他最“出彩”的地方就是自称天子。更令人吃惊的是，陶谦竟然以地方长官的身份和这个人合作，一起“合从寇钞”。这里“寇钞”的对象显然就只能是徐州民众和豪强了，当阙宣失去利用价值以后，陶谦又“并其众”，反过头来一口吃掉了这个曾经的“合作伙伴”。

陶谦的手段和心术，从这里可见一斑。

借由陶谦处理阙宣的事情，自然不免让人想起另外一桩公案，那就是曹操的父亲曹嵩到底是不是陶谦授意杀害的？

正史中陶谦和曹操处于对立状态，不可能去结交曹操。

二、曹操的父亲曹嵩遇害的真相到底怎样的？

关于这个问题，《三国演义》里的说法是陶谦派手下张闿护送曹嵩去兖州。这个张闿本来是黄巾贼，见财起意杀了曹嵩。客观地说，小说里的这个说法，其实也并不是空穴来风。韦昭所著《吴书》记载的情况，和小说中的情形基本一致：

“太祖迎嵩，淄重百余辆。陶谦遣都尉张闿将骑二百卫送，闿于泰山华、费间杀嵩，取财物，因奔淮南，太祖归咎于陶谦，故伐之。”

但是《三国志·武帝纪》和《后汉纪》的说法就不一样了，这两书都一致认为是陶谦主动出兵截杀了曹嵩，并且把原因归咎于曹操曾经攻打陶谦。《世说新语》里的看法也和上面两本史书大体上一致，只不过说的更加有鼻子有眼一些：

“太祖令泰山太守应劭送家至兖州，劭兵未至，陶谦密遣数千骑掩捕，嵩家以为劭迎，不设备，谦兵至，杀太祖弟德于门中，嵩惧，穿后垣，先出其妾，妾肥，不时得出，嵩逃于厕，与妾被害，阖门皆死。”

这里的记载，连曹嵩的被害地点是厕所都说出来了。

《三国演义》关于这段的说法和《吴书》比较一致，但是不太可信。

其实我们考察一下当时的局势，就不难发现更为客观的情况。这件事发生的大背景是陶谦结盟公孙瓒、袁术，正在联合攻打曹操的兖州。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还像《吴书》中所说的那样，出兵护送曹嵩呢？再把时间范围缩小一点，我们还可以看到，曹嵩被害的时候，正是曹操在封丘和袁术、金尚作战，无暇东顾之时。陶谦乘这个时候出兵，攻打泰山郡的华县和费国两地，准备夺取这两个地方，曹嵩死于陶谦的这次军事行动，似乎更为符合当时的局势，也更为可信。

王夫之在这个问题的看法上也和《后汉纪》相似，并且他还把陶谦狠批了一顿，认为因为陶谦的贪婪还祸害了徐州百姓。

“盖谦之为谦也，贪利赖宠，规眉睫而迷祸福者也。然则曹嵩之辎重，谦固垂涎而假手于别将耳。吮锋端之蜜，祸及生灵者数十万人，贪人之毒，可畏也夫！”

曹嵩见害于陶谦，自然给了曹操进攻徐州的口实，初平四年“秋，太祖征陶谦，下十余城，谦守城不敢出。”

在这种情况下，刘备登场了。

曹操出兵攻打徐州，为父报仇。

三、刘备成为徐州牧，是陶谦主动选择的结果吗？

刘备援救徐州，是受命于陶谦的盟友公孙瓒。《三国志·先主传》:“曹公征徐州，徐州牧陶谦遣使告急于田楷，楷与先主俱救之。”刘备来到徐州救援陶谦，可以说是刘备早期生涯至关重要的一步。后人总结刘备的经历，说这段是“伯豫君徐”，刘备正是踏上了徐州这个舞台之后，才开始真正崛起。刘备带兵救援徐州，但是兵力却少得可怜，《三国志·先主传》：“时先主自有兵千馀人及幽州乌丸杂胡骑，又略得饥民数千人。”方诗铭先生说刘备这支部队是“一群乌合之众”，应该说，这是毫不夸张的。

公孙瓒是陶谦的盟友

刘备当时不过一平原相的低微职位，手下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军队，为什么能够在陶谦死后，在徐州暗流涌动的各方势力角逐中，以外来者身份坐上徐州牧这个高位呢？《三国演义》中说是陶谦礼贤重才，“三让徐州”才最终成其事。真实的历史却没有这么温情脉脉，刘备能够入主徐州，并不是陶谦主动选择的刘备的结果，总结起来，大概有这样几个原因。

“三让徐州”在历史上并不存在

（一）陶谦拉拢刘备，让刘备在徐州站住了脚

刘备奉公孙瓒的命令去救援徐州。但是刘备一到徐州，反倒是陶谦给了刘备四千“丹阳兵”。《三国志·先主传》：“谦以丹杨兵四千益先主，先主遂去楷归谦。”刘备得到这四千丹阳精兵，第一次拥有了颇具实力的武装，并且还被陶谦表为“豫州刺史”，彻底从别人的带兵手下变成了具有独立身份的一方诸侯，登上了汉末的历史舞台。

刘备能在徐州站住脚，从此脱离公孙瓒，而归属陶谦。这其中没有陶谦的大力拉拢是不可能的。那为什么陶谦要大力拉拢刘备呢？前面我们说过，陶谦在徐州主要依靠丹阳兵压制本地豪强。在汉末，丹阳兵是很多势力都青睐的优质兵源，但是陶谦的问题是，虽然有兵，但是无将。他看中的是刘备手下的关羽和张飞，企图把这两种资源结合起来，这样对内可以进一步压制徐州本土豪强，稳固自己的地位；对外则可以和曹操对抗，解除来自外部的威胁。

刘备初期的军队少的可怜，质量也不高。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把刘备入主徐州，看做这种情况的一种延续呢？答案是不能的。

陶谦虽然极力拉拢刘备，但是刘备最终能够成为徐州牧，则主要是徐州本地豪强选择的结果。

（二）刘备卢植学生的身份，让他周旋于徐州士人豪强之间，获得了认可。

刘备虽然是汉室宗亲，但是到了他的父辈，已经不仕了。这种情况再经由《三国演义》的渲染，在很多人心中，形成了一种刘备已经是社会底层的形象。这显然是一种误解，《三国志·先主传》：“（刘备）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卢植是海内大儒，和郑玄同为另外一位鸿儒马融的学生。马融是汉代著名经学家，更在唐太宗时期成为配享孔子的十二人之一，其儒学地位可见一斑。而郑玄在青徐兖地区影响极大，在郑玄去世时，“自郡守以下尝受业者，縗絰赴会千余人”，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陶谦拉拢刘备

刘备正是凭借这种海内大儒郑玄师侄辈的弟子的身份，在徐州和孔融、郑玄、陈纪、陈群这些名士大儒谈笑风生，一起纵论天下大势，讨论兴亡之道。徐州本地士人豪强怨恨陶谦的压制，又认可刘备，成为刘备能够入主徐州的最关键性因素。陈登曾说：“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絜，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脩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在他眼里，刘备是可以成就王霸之业的大英雄。而同样被陈登推崇的孔融，也鼓励过刘备入主徐州：“今日之事，百姓与能，天与不取，悔不可追。”

刘备卢植学生的身份，对他获得徐州士人认可起了很大作用。

《三国志·先主传》曾说陶谦弥留之际遗命刘备入主徐州，他说“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但这里令人不解的地方是，传达这个“遗命”不是陶谦的亲信，而是一直和陶谦有很大矛盾的糜竺。糜竺是徐州本地豪强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刘备的铁杆“粉丝”。熟悉三国的朋友都知道，后来吕布袭击刘备，“虏先主妻子”。刘备一度濒临绝境，糜竺“于是进妹于先主为夫人，奴客两千，金银货币以资助军资，于时困匮，赖以复振。”糜竺在刘备最落魄的时候，几乎是倾家荡产式地支持刘备，使得刘备度过了困境。所以后来糜竺在刘备集团地位之高，一度甚于诸葛亮，也就不难理解了。

得到糜竺和陈登这样的徐州本地豪强的认可和支持，才是刘备能够入主徐州的真正原因。结合前面提到的糜竺传达陶谦“遗命”的情况来看，先不说“三让徐州”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其实让刘备入主徐州这个决定，是否为陶谦真实的意愿表达，其实都变得疑窦丛生起来。

（三）袁绍支持刘备入主徐州

得到了徐州本土豪强的支持，成为刘备能够入主徐州的关键性因素。但是徐州毕竟暗流涌动，内外矛盾没有就此消失。在徐州内部，陶谦虽死，原来属于陶谦的丹阳势力依然存在。而外部则有曹操和袁术虎视眈眈。刘备最终确立对徐州的统治，则是来自于当时更强大势力袁绍的首肯，陈登等人曾经派使者把这一情况通报给袁绍，希望获得袁绍的认可。为了对付袁术，袁绍承认了刘备对徐州的统治，他对陈登答复说：“刘玄德弘雅有信义，今徐州乐戴之，诚副所望也。”曹操这个时候本身还属于袁绍集团，因为兖州多事，也没有能力吃掉徐州。在袁绍的首肯下，在共同的敌人袁术的威胁下，各方都接受了刘备成为徐州牧的现实。

结论

“三让徐州”在正史中并不存在，我们从展示陶谦本人的真实情况，和解析曹操父亲曹嵩之死的真相入手。看到陶谦真实的形象远比小说中的形象复杂的多。他征战雍凉，颇为勇武；他治理徐州，亲佞远贤；他压制豪强，手段老辣。汉末的徐州暗流涌动，形势复杂。面对内忧外患，陶谦拉拢刘备，却并不一定属意刘备成为徐州新的统治者。刘备能够在陶谦死后成为徐州牧，完全是在以徐州本地豪强支持他，为最主要的前提下，徐州内外多方势力在汉末风云诡谲的斗争中，最终达到平衡的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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