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泪始干……”最早知道李商隐的诗是因为听了徐小凤演唱的《别亦难》,初听此曲,一种伤感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感动万分。那时年少,还不能真正体会曲之意境,词之含义,只是一种莫名的忧伤在心中蔓延。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才慢慢的理解作者写这首《无题》的内心感受,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又是处于何种环境,他的这一生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多年后,再次细读这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又是另一番体会,虽说无题更是有题!
此诗通篇缠绵,满满的思念之情。“丝”即为思,“泪”亦是眼泪,表达了作者内心的难过与苦痛。黄昏夜,月下长叹相见难。相见难,夜难消沉,心憔悴。难道此诗诗人仅是写的儿女情长吗?诗人写此诗时到底是处于一种怎样心情?为何字字催泪,句句叹息?
李商隐,晚唐著名诗人,有“凌云诗才”之称。一生才华横溢、抱负远大,却时运不济,多次错过关键际遇。这首《无题》诗便是他写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所追随的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病故,失去了倚附,回京后便向昔日恩师之子令狐绹请求推荐,写了这首《无题》诗陈情。从写作时间与当时的心境看,他刚失去工作,急需谋求一个新的职务养家,所以此刻应该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向令狐绹表述此时自己生活的窘迫,向令狐绹陈情。只是许多事总是事与愿违,总难达到自己的心愿。他的好友崔珏在《哭李商隐》一诗中是这样喟叹的:“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九岁失去父亲,小小年纪挑起家庭重担
李商隐很聪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父亲李嗣只是一个县令,为官廉洁,家中清贫。有父亲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幸福的。然而,好景不长,命运捉弄,在他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随母亲回到郑州。李商隐很懂事,小小年纪便懂得母亲的伤痛,身为长子,父亲去世后,他勇敢的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从此开始了“佣书贩舂”的生活,也就是以给人抄书和舂米,为家里赚取生活费,来养活生病的母亲和襁褓中的弟妹。但是他并没有被艰苦的生活所压垮,反而利用抄书的机会练出了一手漂亮的书法。也感恩于他的堂叔,堂叔是个饱学之士,虽未有官职,但学识却非常渊博,古文,骈文都很好。在堂叔的指导下,李商隐勤奋学习,不几年就有了丰富扎实的学养,也为他后来的文学成就奠定了基础。
人生贵人令狐楚,知遇之恩永记心
唐朝皇室奉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为祖先,因此崇奉道教,曾在科举中专设“道科”。李商隐十六岁那年,为了改善家境,决定应考“道科”求取功名。为此,他特地上玉阳山学道,下山后,来到了洛阳。在洛阳,李商隐显现了他的绝世才情,写下了《才论》、《圣论》两篇文章,震动了洛阳文坛。文坛领袖白居易看到这两篇文章后,拍案叫好,夸李商隐是文曲星下凡,甚至说:“我死之后,来世能做李商隐的儿子就知足了!”后来李商隐果然把第一个儿子取名“白老”,却是个傻子,这时白居易已经去世,这世间事真是无法说清啊!
在白居易推荐下,李商隐去拜谒了当时的政要令狐楚。令狐楚不但身居高位,还是唐朝骈文第一大家。令狐楚见到李商隐之后,对这个年轻人极为欢喜,简直如获至宝。他聘请李商隐当他的幕僚,还对他着力培养,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令狐绹一起读书学习。
由于李商隐从小受堂叔的影响,喜好古文,轻视骈文。令狐楚告知他,若想在科举乃至仕途上有所作为的话,还得重视骈文,于是主动教导他。从此,李商隐便跟随令狐楚悉心研修骈文。
李商隐天资聪慧,也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骈文上手奇快,没多久,他的骈文水平已经和令狐楚不相上下了,令狐楚倍感欣慰,觉得孺子可教。令狐楚非常喜欢李商隐,逢人便夸。史料记载,令狐楚听到有人夸奖李商隐,就会欣喜若狂,若是有人诋毁李商隐令,他就会大发雷霆。令狐楚对李商隐已经到了偏爱的程度,他对李商隐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对儿子令狐绹的关心。令狐楚临终之前留下两个遗愿,一是给皇帝上的谢恩表一定要让李商隐写,二是墓志铭一定要让李商隐写,可见他真是把李商隐当儿子了。李商隐感激自己的恩人,老师,对待令狐楚也像父亲一般,恩师知遇之恩永记心。
虽然得到了令狐楚的青睐,可是李商隐的仕途却并不顺畅,他一连参加四次科考,都没有考中进士,而学问不如他的令狐绹却早已考上了,其中缘由了然于心。郁闷之中,他给令狐绹写了一封信,说到:“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固不动”,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令狐绹接信后,四处奔走,上下呼吁,终于,李商隐在第五次考试中得了进士。正当李商隐高兴地期待着美好前程时,却传来了噩耗,自己的大恩人令狐楚病危,希望能看李商隐最后一眼,直到李商隐匆忙赶到后,令狐楚才含笑而去。
令狐楚的去世令李商隐失去了依靠,他悲痛万分,在晚唐那种黑暗社会里,没有人提携是难以进步的。料理完令狐楚的丧事后,李商隐去参加了博学宏辞科考试,果然没有入选,他对仕途也失去了信心,在回程的途中写下了《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一: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此刻窗外风吹雨打,触景生情,叹自己被无情的现实摧残,伤感难过在这异乡之地。
幸遇岳父,福兮祸兮
由于得不到官职,就没有薪水,可是家中却有老母姊妹要养,于是他去做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僚。王茂元很欣赏他的才华,就将自己的漂亮女儿嫁给了他。这样李商隐的生活才有了转机,命运之门似乎又为他打开了。然而,福兮祸所伏,他所踏进的那扇门里也潜伏着危机。
当时,牛李党争如火如荼,朝中官员都要站队,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他少年时的朋友、恩人的儿子令狐绹身处牛党,后来还成了牛党领袖;而岳父却是李党成员,双方正呈水火之势。令狐绹认为李商隐应该与自己同一阵营,因为自己的父亲曾有恩于他,而李商隐却做了李党大员的幕僚和女婿,令狐绹不能容忍,指责他忘恩负义。《旧唐书》中“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李商隐内心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哪里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是现实难以改变,要生存,只能向现实低头。其实,在牛党与李党两边,他都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处于夹缝中的李商隐很快就付出了代价,开成三年(838年)春天,他参加授官考试,结果在复审中因品行不好被除名。
一年后,他再次参加授官考试,终于得到了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却只被派了个县尉。但这样的小官远不能实现他的政治抱负,而且由于他为人正直,在工作中处处受到排挤,所以他就挂冠而去,回到了京城。
本来,依仗岳父的势力,只要安下心来,徐图发展,是有可能逐步升迁的。也许是老天总是不给他机会吧!在仕途如此关键时刻,他的老母亲去世了,按照惯例,他不得不离职回家守孝三年。这意味着年届而立的李商隐只能放弃跻身权力阶层的最好的机会,而他闲居在家的三年,正是李党集团最辉煌的时期,他却这样无奈地错过了,造化弄人!
不久后,随着支持李党的唐武宗去世,牛党重新得势,而李商隐恰在此时回朝,处境之险恶可想而知。所谓祸不单行,正当李商隐如履薄冰之时,岳父王茂元去世了,失去顶梁柱的王家很快家道中落,李商隐又重回以前那种窘迫的日子,如此命运怎能不让人叹息!
为了养家糊口,他甚至不得不放下脸面去求已经成为牛党党魁之一的令狐绹,请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提携自己一次,却遭到令狐绹的拒绝。无奈之下,李商隐只能重操旧业,转辗在各个府衙里做幕僚。
唐宣宗即位,史称“会昌之政”。在这场朝廷内部的争斗中,诗人耳闻目睹,在随郑亚赴任途中写下了《荆门西下》:
一夕南风一叶危,荆云回望夏云时。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险巇。
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岐。
前途艰险,茫然无措,无限愁绪。
桃花朵朵,朵朵深情
李商隐是个重情重义,一生遇到了几个女人,每一段感情都用情至深,以至于他的爱情诗缠绵悱恻,情思宛转,令人动容,又是那样的情真意切。没有亲身体会,又哪来如此动人的诗句。
在玉阳山学道时,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宋华阳。宋华阳是一个在山上修道公主的侍女,李商隐与她谈诗论画,一见倾心。然而,宋华阳毕竟是公主的侍女,李商隐又是个穷书生,礼教与清规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正当他们如漆似胶时,却不得不分离。李商隐为此写下了《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重情的男人,第一次恋爱就这样夭折了。
在表哥李让山家里,一段感情不期而至。李商隐遇上了一位对他万分仰慕的柳枝姑娘,面对楚楚动人的柳枝姑娘,他动心了,与姑娘约好了幽会的日期。然而佳期来临之日,他却因事无法脱身,负约了。等他事毕急忙赶去时,姑娘已经离去,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柳枝。
第二年冬,李让山突然顶着漫天大雪赶来,告诉他柳枝已经被豪门娶为小妾了。李商隐闻讯懊悔自责不已,事情已再无换回的可能,从此李郎是路人。他一连写下五首《柳枝》诗,正如他诗中所写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与王氏的结合是他此生最幸福的事,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只是为了生计,李商隐不得不四处奔波,夫妻聚少离多,但恩爱却不减一分。可是苍天对他如此残酷,在相处短暂的岁月里,妻子王氏就因病离他先去了。收到噩耗时,他尚在汴徐幕府任职,急匆匆地赶回家,妻子已经逝去两日。悲痛欲绝的他此后陆续为妻子写下许多悼亡诗。其中尤其以这首《房中曲》最为感人: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
妻子死了,留下了幼小的一儿一女,家就没了,再也没有人温暖他的心灵,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再也没有人为他添一件衣。在寒夜的午夜梦回,思念心中挚爱,泪湿双眼。
如此才华的一个人,一生不得志,努力过,奋斗过,却还是没能实现人生之梦想。唐宣宗大中末年(约858年),李商隐郁郁而终,结束了年仅46岁的生命,一代巨星从此陨落。如果他此生仕途飞黄腾达,还会不会写出这么多辞藻精丽的爱情诗,隐晦迷离的无题诗,气壮山河的咏史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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