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说明】
本文系上古神话系列解读第五篇，解读对象是“夸父逐日”神话。受限于篇幅，本文将拆分为上、中、下三期。本篇是第三期，主题为《细读“夸父逐日”神话文本》，其余两期均已更新，感兴趣的读者可“并而观之”。
在上一期文章中，笔者归纳了当前学术界对“夸父逐日”神话的三大解读方向，即自然神话视角、人文神话视角，以及重精神挖掘的“思想派”，并在其中选了三个比较有影响力的论说——战争说、测影定历说、旱灾说，分别做了重点解读和分析。
《世界与怪物的边缘》
本期文章将在上述各家学说论证的基础上，通过集中细读《山海经》中的“夸父”神话文本，力图更科学、合理地还原“夸父逐日”神话的历史真实面貌。特别声明，本文仅代表个人微末之见，如有异议，欢迎交流。
另外，关于仅选取《山海经》中神话文本的问题，笔者已在第一期文章中论证过：笔者认为，《山海经》中的“夸父”神话乃是其他文献资料中“夸父”神话的蓝本，其中著名的“夸父逐日”神话源头，更是直接指向《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相关记载。
《学习·学术》
1.《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夸父逐日”神话
- （1）神话文本
在《山海经》中，提到“夸父”的次数不少，但记录“夸父逐日”神话的一共有两处，分别在《大荒北经》和《海外北经》中。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所记录的“夸父逐日”神话完整原文如下：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山海经·大荒北经》方韬译注，中华书局版P332
《概念·逐日·云》
- （2）文本细读
就《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这则神话文本本身来看，有几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至关重要：
第一，该文本的介绍对象实际上是名叫“成都载天”的山，与文本前述的“北极天柜山”一脉相承。此山与夸父的关系是夸父“死于此”。也就是说，“逐日”的夸父是死在“成都载天”这座山上的，而非其他地方。所以，有些学者根据清人毕沅注解的“邓林”即“桃林”说，进而牵扯出夸父死于“桃林县”，是有待商榷的。更不要说有人因为“成都载天”的“成都”而联想到夸父来自“峨眉山”的说法了。
《概念·逐日·飞机》
第二，该文本明确指出夸父是人，不是所谓“操蛇之神”。在《古代汉语词典》中，“珥”主要有以下含义：
“a.用珠玉做的耳饰；b.垂挂于耳；c.日月两旁的光晕；d.剑鼻；e.插。”——《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 ，商务印书馆P335
那么，“黄蛇”就不应该作为动物的“蛇”来解释。从社会进化发展的角度看，要么是装饰品，要么是图腾纹身。
《概念·逐日·飞机》
第三，该文本明确指出夸父的身世背景，即“后土生信，信生夸父”，那么这个“逐日”的夸父就应该是信所生的那个“夸父”，即后土的孙子。这样的话，关于有“几个夸父”的问题就可以部分解决了。
第四，应龙是人们所创造出来的“主水之神”。该神话文本指出，由于应龙多处在南方，所以南方多雨水。而实际上，我国南方多雨水，在现代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稳定地理现象。所以，这属于早期人类解释自然现象而创造的自然神话。那么，应龙杀蚩尤和夸父就很好解释，即：两人都是因为缺水而死。
《概念·逐日·云》
第五，关于文字训释方面，我们如今解释“河”时，一般说古代的“河”专指黄河，但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如《尚书·禹贡》中的“九河既道”，《诗经·鄘风·君子偕老》中的“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其中的“河”就不专指黄河，而指一般河流。详细论证可见布占廷，庄会彬的论文《汉语“河”的词源考辨》。
所以，如果这个“河”不作黄河解，只解释为一般河流的话，那么河流断流的概率是很大的，尤其是在西部地区。那么，“饮河不足”就可以按照正常逻辑解释。
《概念·逐日·船》
第六，关于“禺谷”的问题，我们现在解释时，一般认为是神话传说中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也有称其为“虞渊”的。这种解释是晋人郭璞提出的，而其词源便是“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这在《古代汉语词典》第1833页的“禺”字处有记载。笔者觉得，从“逮之于禺谷”来看，“禺谷”应该就只是个单纯的地名而已。
- （3）小结
至此，该神话的基本面貌已经清晰了，应该是：信的儿子夸父，也就是后土的孙子，他想要追太阳，就一直追到禺谷这个地方。他感到很口渴，想找条河流喝水，结果该区域的河水断流了。他就前往北方大泽去饮水，还没到地方就渴死了，他死的地方名叫“成都载天”。
《山间·河水》
至于这个叫“夸父”的人，为什么要追太阳呢？
笔者猜想，很大概率是想弄清楚太阳是如何东升西落的，或者说是想找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直观的观察经验是，太阳总是从西边落下，从东边升起，而且太阳是同一个太阳，那它是在哪里落下去的问题自然产生。
笔者童年时期，就一度以为太阳是从自家村子东边的山上升起，西边的山上落下去的，甚至一度误解了“日落西山”的含义。而早期人类的知识经验积累，恐怕确实不足以支撑解读这个现象。笔者也一直认为，在某些方面，个人的成长历程其实就是社会成长历程的缩影。
《沼泽》
2.《山海经·海外北经》中的“夸父逐日”神话
- （1）关于“夸父逐日”
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夸父逐日”神话文本的后面，紧跟的文本就是关于“夸父国”的记载，有说法是原文所载为“博父国”，但根据其行文逻辑等，应该就是“夸父国”。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夸父逐日”神话文本原文如下：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方韬译注，中华书局版P242
对此神话文本，笔者已在第一期文章中指出，实为对《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神话故事的补充演化，后文将重点解读其补充完善的历程。
《概念·逐日·鸟》
- （2）关于“夸父国”
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关于“夸父国”的记载：
“夸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木。一曰博父。”——《山海经·海外北经》，方韬译注，中华书局版P242
从此则神话文本看，可以看出几个关键问题：
第一，“夸父国”是一个国家，严格意义上讲应该称为部落。重点在于“夸父国在聂耳东”一句，在“夸父逐日”神话之前的文本记载着的就是关于“聂耳之国”的事迹。
《概念·逐日·鸟》
第二，在“夸父国”的东面是“邓林”，是指“二树木”，而不是指“桃林”。关于清人毕沅将“邓林”做“桃林”的说法，一是依据音韵学，二是依据《山海经.中山经》中“夸父之山”的“桃林”记载。对于前者，笔者没研究过音韵学，不予置评；对于后者，笔者认为“邓林在其东，二树木”已经说得很清晰了。
第三，关于“夸父国”人的特点之一，“其人为大”，是说这里的人长得很高，但并不能因此得到“巨人”的观点，倒是可以因此得出“夸父”的“夸”，应该是“大”的意思。这里可以对比“聂耳国”、“无肠国”等的命名。由此可以推断出，夸父国的人都可能被外人称为夸父，而高大伟岸的人也可以被称作“夸父”，大约就跟我们称呼“老外”一样。所以，“逐日”的夸父是个体的人，丝毫不妨碍有个“夸父部落”或“夸父国”。
《概念·逐日·鸟》
第四，“夸父国”人的另一个特征是“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虽然与逐日的夸父“珥两黄蛇，把两黄蛇”有区别，但至少可以证明同出一源，且都是图腾文化的一种。毕竟，不可能所有夸父国的人都是“玩蛇高手”吧！所以，那些因为夸父能“饵蛇”、“把蛇”，就把他推上“神坛”的学者，是不是欠缺考虑呢？
- （3）小结
至此，也可以看出《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逐日”神话中的“弃其杖，化为邓林”的用意了，其实际为“夸父之国”的邓林，本体为“二树木”。如果考虑两则文本的前后承接关系，那么，“夸父之国”极有可能就是“逐日”的夸父所繁衍之国。
《概念·逐日·鸟》
3.《山海经》中其他的“夸父”神话
除了上述三个“夸父”神话文本外，还有三处提及夸父：一处是在《山海经·北山经》中作为“鸟”的比喻体，一处是在《山海经·东山经》中作为“兽”的比喻体，还有一处是在《山海经·中山经》中作为“夸父之山”出现的。具体分析见下文。
《汉画·九头人面兽》
- （1）关于“鸟”的比喻体
在《山海经·北山经》中记载的“梁渠之山”中有一种叫做“嚣”的鸟，状如“夸父”，原文如下：
"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梁渠之山，无草木......有鸟焉，其状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嚣，其音如鹊，食之已腹痛，可以止衕。”——《山海经·北山经》，方韬译注，中华书局版P86
就这则神话文本来说，“夸父”并非叙述主体，而是作为“嚣”这种鸟的喻体，但并不能就此断定“夸父”本身就是一种“鸟”，也可能是一种“兽”。而就《山海经》的叙述结构来看，“四翼、一目、犬尾”是“嚣”有别于“夸父”的特征，而不是“夸父”的特征。
《猿》
在《山海经》中，与“夸父”作为“鸟兽”存在并举的常常是“举父”，见载于《山海经·西山经》中的“崇吾之山”，其形象特征为：“其状如禺而文臂，豹尾而善投”，而后人普遍认为“禺”常指“猿猴”，至少是“猴属”，这在《古代汉语词典》第1833页“禺”字处有载。
至此，大约可以推断，在某个时期，“夸父”被作为一种“鸟兽”的名字，而且可能是比较为人们所熟悉的。笔者认为，最有可能是类似于“人类”的“猿猴”。
《猴》
- （2）关于“兽”的比喻体
在《山海经·东山经》中记载的“犲山”中有一种“兽”，状如“夸父”，原文如下：
“又南三百里，曰犲山......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山海经·东山经》，方韬译注，中华书局版P113
就这则神话文本看，能提供给关于解读“夸父”作为“鸟兽”形象的信息不多，只能据此得出“夸父”也许并非“鸟”的形象，而更多是“兽”的形象。当然，也可以据此否定“夸父”作为一种图腾文化存在，因为在《五藏山经》中，“其状如......"的喻体都是清一色的现实生物。
《猴》
- （3）关于“夸父之山”
在《山海经·中山经》中记载的“夸父之山”，其山有“桃林”，原文如下：
“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其木多棕枏，多竹箭......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其中多马。湖水出焉，而北流于河，其中多珚玉。”——《山海经·中山经》，方韬译注，中华书局版P162
就此文本本身看，叙述的主体是“夸父之山”，与其他《五藏山经》中介绍“山”的方法一样，有相对位置、特色植物、特色鸟兽、特色矿物、河湖流向等，比较写实。
《桃林》
其中，被引用比较多的地方就是“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所以，前有清人毕沅的“邓林桃林说”，后有“桃木辟邪以驱太阳”的巫祭说法。
但就其语言逻辑来看，这句话实际上是说：在夸父之山的北面，有一片树林，名字叫桃林。所以，实际上是地名。但也不代表此“桃林”就是“桃树成林”，很可能就只是一个地名而已。而且，在《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已经明确指出“邓林”在“夸父之国”的东面了。
《树林》
至此，笔者认为，夸父之山也好，夸父兽也好，都是实实在在存于现实中的“山”与“兽”，但互相之间并不冲突。因为在远古时期，甚至在整个文明发展演进过程中，以地名或生物名作为“部落”名或“人”的代称是很常见，就像“轩辕之丘”与“轩辕黄帝”一样。而造成我们理解障碍的根源就在于这些“词语”意义用法的不断改变和发展。
4.笔者说
笔者认为，要想还原“夸父逐日”神话的真相，就必须回到第一个“逐日”神话文本当中去。
《真相时间》
在第一期文章中，笔者论证过第一个“夸父逐日”神话文本应是《山海经·大荒北经》，其文本含义已解释；而比其成书更早的《山海经·五藏山经》中的“夸父兽”、“夸父之山”则都是“逐日夸父”与“夸父部族”的起源，如同“黄帝”的“轩辕一族”一样。
至于《山海经·海外北经》中的“夸父逐日”内容则是根据前两者增补而来，其顺次便介绍了“夸父国”，便更能说明这一点。
《真相探问》
简单来说，这几者之间的基本逻辑联系大约如下：先有山被命名为“夸父之山”，有兽被命名为“夸父”兽，而两者的共同点都是“高大伟岸”，再有信的儿子因为“高大伟岸”的特点而被名为“夸父”，最后其繁衍的部族即为“夸父国”。
这样看来，《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增补的“饮于河渭”与“弃其杖，化为邓林”就可以理解成“夸父部落”的人对其始祖“夸父”的神迹创造了。
《真谛》
综上所述，“夸父逐日”神话的面貌已然清晰：远古时期，有一个叫“夸父”的人，他是信的儿子，后土的孙子，也就是炎帝族的后裔。他想要弄清太阳是如何东升西落的，就向西去追太阳，一直追到禺谷这个地方。他感到很口渴，想找条河喝水，但求而不得。便动身前往北方大泽去饮水，还没到地方就渴死了，他死的地方名叫“成都载天”。
他所繁衍的部族为了纪念这个始祖，就一直在部落东边的“邓林”祭祀他，还把两棵树木当作他的化身。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夸父”被埋在这个地方，然后长出足以“成林”的两棵参天大树。而其“杖”，要么就是“夸父”生前的兵器，要么就是“首领的信物”或者“随身之物”。
其实，笔者所要表达的意图很清晰，即文学研究应当时刻遵循“文本至上”的原则。虽说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能“走得更快”，但也得时刻警惕是否“走岔路”了。所以，文学研究者应当同时是个“考古学家”，须得辨析清楚“文本”的真实可靠性再说话。
再次声明，本文仅代表个人微末之见，如有意义，欢迎交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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