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胭脂扣》，那是在高二，那一年，我16岁，那时的生活黯淡得毫无光亮。彼时最喜李碧华，总觉得她的文字如她一般，似有鬼气，道尽了这人世间无数痴男怨女的哀伤。
在张国荣的身上，或是神情里，有一种味道，不是忧郁，不是哀愁，是一种迷离。眼眸里似有薄雾弥漫，淡得仿若隔世，浓得却又近若咫尺。可谓是风流天成。
想象不出还能有谁比梅艳芳更适合演如花，那种烟花女子的伶俐，薄柳之姿的媚意，生的苗条纤瘦，造成红颜薄命的幻觉。她是很适合穿旗袍的女子，身段修长单薄，抹着大红的胭脂，靠在门上斜斜一个飞眼，就是一个好故事的开头，后来见她穿男式长大衣，为其玉树临风的样子心折。也没有人比张国荣更适合演十二少，一低头一皱眉的优雅忧伤，一转身一抬眼的万种风情。
初读《胭脂扣》，我随着如花感受了一场盛世磅礴的生离死别。从“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到“三八一一，我在老地方等你”。我哭的稀里哗啦，如花终是没有等到。53年，垂垂老去的50年，我不敢相信，那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口舌含混不清的肮脏乞丐，会是当年名动一方的十二少，会是那个眉目如画、英气逼人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许是初见之时过于惊艳，那个唇红齿白，眉目温润的富家公子初次遇见如花。如花一身男装、未施粉黛，将一曲《客途秋恨》唱得千回百转、缠绵悠长。他恰巧出现，闻声循入。抚弄丝弦的伎者略一停顿乐声中断，她却口齿不停地靠近他：“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他目不转睛，眼角含笑：好个妙人，不搽胭脂，身着男装，却是淹然百媚天然风流。听到她唱词突然中断，他情不自禁地补过去“愁对月华圆”。她一抿唇角：“哪有那么多愁啊!”随后扬长而去。
负情是我的名字，错付千般相思。
初相遇有多美好，结局就有多么惨烈。如花为爱而死，十二少苟活于世。
我恨十二少，恨他懦弱胆小，恨他放弃所爱，恨他背弃誓言，恨他苟且偷生。从来都是女贪爱男贪生，我固执的认为爱情大于一切，我始终不肯原谅他。
如今过了六年，再看《胭脂扣》，却没有了当时的大爱大恨。细细读来，终究是懂了十二少。一个人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爱情，更何况他是中药海味铺南北行的太子爷，如花只是风尘女子。
爱情从来讲得都是门当户对，自古以来都是。
他对她的爱是真的，不然也不会给她那么声势浩大的对联花牌。他是爱她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她，与家里闹翻去唱戏谋生。他用赚来的第一笔钱，在地摊上买了一个胭脂盒。镀金的链子，系着朱红如血的珐琅小圆匣。她欢喜得不得了，仰着脖颈让他戴。他反手从后面将她搂住，失声恸哭。原来：爱情脱离了锦衣玉食的支柱，竟然是遍体创伤满目疮痍至骨惨烈。他们相约赴死。可我知道，他不会去死，他是爱她，可他的生活里却不只有爱情。
真实的东西都是不好看的。
他说喜欢她也许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别人。喜欢和专一从来都是两码事，前者是本能，后者是选择。
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胭脂扣我带了53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如花，如花，原谅我!”他跌跌撞撞追了过去。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冷艳动人，而我垂垂老矣，宛如一段朽木。原来做鬼要比做人幸福这么多!原来做人要比做鬼沉重这么多!“如花!”他追不上那个飘渺而去的身影了，无奈苍凉地转身，嘴里喃喃：“我这么老了……”是啊，他这么老，不再是昔年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他这么穷，再难当少年时的富贵功名总等闲。
这就是李碧华的不同寻常之处，她笔下的男子向来薄情寡义，她笔下的故事向来至骨惨烈。她总是要把美好的事物撕开来给你看，露出华美衣裳里的蚤子。
永远陪着我吧，无论什么身份。
无论多么怀疑，都不要轻易捅破那层纸，如花的好奇心毁了爱，女人要有一种暧昧的姿态，即使知道男人在说谎，也不揭穿，男人也知道她知道，这样含糊纠缠着，日子就过了。
爱是一场博弈，必须保持永远与对方不分伯仲、势均力敌，才能长此以往地相依相息，因为过强的对手让人疲惫，太弱的对手令人厌倦。
爱情从来都只是锦上添花的事，也从来都是门当户对的事，更是两个人势均力敌时诞生的产物。相比物质上的门当户对，精神上的更为重要。这是时隔六年再看时，我的感想，大抵也是我现在的爱情观。
我希望以后的后半生，能遇到一个棋逢对手的人。
你不是什么好人，那我也绝非善类。你澹澹高士温润如君子，那我也可以做个集市里的养猫者，不看路人，不换爱人。你对我温柔我也自然爱你。我出的招你都能接住，你的脾性我也可以拿捏。我们互相出招，彼此亮剑，不分伯仲。我不喜欢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喜欢就是要彼此征服，服趴下没话说那种才行。
喜欢就该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是一只小猴子，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将我降服，让我心甘情愿变成孙悟空。我不想评价自己的改变，无关成熟无关世故，更像是世事洞明后的一种心情。这一年，我23岁。
我想起记忆深处，那个固执的16岁女孩，傲气疏狂地说“我就算不学习，也能写东西养活自己”。她不知道她在后来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理科，并在6年后的今天成了一名数学老师。我好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谢谢你，带着你的一腔孤勇和热血陪我度过了那段岁月”。如今的我不再仰望山川日月，而是甘心囿于昼夜。大概每一个叛逆少年，最后都会与自己，与世界讲和。但不是每个人都会重拾16岁的热血。但其实岁月也很温柔，它磨平了你的棱角，让你能够更坦然的面对这个世界。就像一场大雨下进奔腾的河流，你的少年疏狂和惊慌失措被冲刷殆尽，所有年少时的兵荒马乱都在岁月里慢慢溶解。
要么衣食饱暖长生不老，要么安于清贫同步变老。——前者当然不现实。后者忙于对抗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天灾人祸才有了力量携手余生、彼此忠贞。
这就是烟火人间的真相，尘世爱欲的实质。
一点也不好看。